50年规划，50年建设，5000亿元投资———中国南水北调，注定要被历史冠以“世界规模最大的调水工程”。南水北调东线、中线、西线按规划建成后，将把长江、淮河、黄河、海河四大水域相互连接，从而构建起“四横三纵”的中国水利地理版图。

　　运筹这一气壮山河的雄伟工程，党中央、国务院提出了“三先三后”原则──“先节水后调水，先治污后通水，先环保后用水”。温家宝总理强调，“把水污染防治作为重中之重，使南水北调工程成为‘清水走廊’、‘绿色走廊’”。

　　许多权威人士甚至断言，治污成则南水北调成，治污败则南水北调败。

　　“一江清水北流”的理想预期最终能否实现？实际治污进展到底怎样？夏日炎炎，半月谈记者兵分三路，辗转江苏、湖北、河南等地，深入走访了南水北调东线、中线水源区及调水沿线的许多县市。半月谈此次独家调查发现，两线水质保护情况并不十分理想，多有隐患，偷排、超标排污时有发生；治污工作中也存在着诸多“拦路虎”，进展较为缓慢。

　　然而，时不我待，形势逼人──

　　2007年，南水北调工程东线一期工程将正式调水到天津、山东等地。按照预定目标，届时输水干线全线要稳定达到地表水三类水质标准。

　　2010年，南水北调中线一期工程亦将开始向北京等地调水。届时，亚洲第一大人工湖──丹江口水库，将从位于河南省淅川县境内的陶岔渠首开闸放水，输水干线全线稳定达到地表水二类水质标准。

　　在记者调研中，业内人士和沿途百姓普遍忧心忡忡地表示，照目前治污状况看，很难保证一江清水向北流。为防一江污水北上，南水北调治污工作亟待“突出重围”，探索生态补偿机制，提速、再提速！

　　在南水北调水源地汉江上游地区，一家企业正在将未大达标的污水排放到汉江支流中。 

　　在备受关注的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渠首附近，一座占去耕地近千亩的违规钢厂悄然建成，炼钢时的噪音让数百米外上课的小学生无法听课，炼钢炉冒出的烟尘让周边空气遭受严重污染。更让人吃惊的是，从这里排出的强酸和毒性污水在没经过环保处理的情况下，直接注入南水北调中线工程――丹江口水库。这是村民向记者介绍正在排放污染的钢厂(2004年11月6日摄)。 新华社记者单纯刚摄

　　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渠首附近，农民拿着落满粉尘的白菜给记者看(2004年11月6日)。新华社记者单纯刚摄

    谁在妨碍“一江清水北流”　

　　──南水北调污患防治最新调查·目击篇    

　　■半月谈记者叶含勇蔡玉高傅丕毅周清印         

　　东线：沿线治污面临“大考”，业内人士和沿线百姓对保证一江清水出境北上心存疑虑    

　　相比于中线、西线，南水北调东线治污工程率先启动，现已全面展开。国务院南水北调工程建设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张基尧在考察东线工程时曾指出，东线工程的重点是治污，难点也是治污。国务院南水北调工程建设委员会办公室和江苏、山东两省分别签订了南水北调《东线治污工作目标责任书》，江苏、山东两省也与境内的下一级政府签订了责任状。

　　不可否认，从中央到地方，对东线治污工作都给予了重视。但半月谈记者最近实地调研中却有一个强烈感受：沿线一些政府官员、业内人士和百姓对南水北调水质保持心存疑虑和忧患。他们坦言，东线污染隐患多，治污任务重，不可掉以轻心，否则，就可能会一江污水北上。

　　南水北调东线工程是从位于江苏省江都市的长江三江营取水，利用京杭大运河以及与其平行的河道向北输水。因此，三江营取水口的水质对整个引水工程起着决定性作用。七月骄阳似火，半月谈记者驱车来到三江营，映入眼帘的是正在如火如荼施工的大大小小的造船厂。在一家造船厂的大门边，记者看到了一块标有“南水北调水源生态保护区”的牌子。据江都市水利局王明远介绍，江都市有大小80家造船厂，会带来重金属污染、金属氧化物的污染以及一些废渣、油料的污染。

　　在三江营去往江都市大桥镇的一个转角处，一位40多岁的姓徐的村民告诉记者，他在这里土生土长，长江(三江营)里的水质是一天不如一天。前些年，渔民还能捕到不少鱼虾，可今年，捕不到鱼虾的渔民干脆改行了。在这位村民的指引下，记者来到了位于三江营下游的江都市沿江开发工业园区。在长青农药厂厂区附近，记者看到了一条宽约3米的河流，整个河水呈现为黄色。70多岁的大桥镇屏江村村民张大鸿告诉记者，这是当地的灌溉河，钢管厂、农药厂都将水排入这个河道里，一到下雨的时候这些污水都被排入长江。长江是感潮性河流，每天有两次大涨潮和两次小落潮，每次涨潮时，下游的水都会被推向上游。三江营下游所建的农药厂、钢管厂、造船厂对水源地肯定是极大的威胁。

　　作为东线水源地，扬州市邗江区的位置相当重要。邗江三面环水，该区境内的芒稻河、夹江是南水北调的输水通道，还有一条廖家沟也与三江营长江水相通。作为江苏苏中经济发展的领头羊，邗江的乡镇工业发展势头强劲，尤其是该区的杭集镇有包括三笑集团、琼花集团在内的大小企业2000多家，素有江苏“小温州”之称。半月谈记者在杭集镇随意向路人询问，他们都表示，这些年杭集的水环境质量、大气环境质量都在急剧下降。一位开大排档的杨姓居民说，在杭集镇随便找一条河流，没有一条是干净的。现在还好，等到汛期过后，好多河水都散发臭味。

   
　　杭集镇杭集村焦坝组位于廖家沟大坝的东侧，该组北面的丁家口与廖家沟相通，是杭集镇向外界排水的一个重要通道。一个半月前，为了保护生存环境，焦坝组的群众和位于他们南面约200米处的天仙日化有限公司发生冲突，有五六名群众被企业雇用的人打伤。

　　焦坝组村民宦根林告诉记者，天仙日化生产香皂原料皂粒，去年10月正式运行后，就不断地向丁家口排污。这让傍河而居的村民吃尽了苦头。

　　在村民的带领下，记者来到了焦坝组西面的一条小河沟，整河的水都呈浓黑色，用村民的话来形容：“可以当墨汁用。”黑色的河水不时散发出恶臭。住在丁家口河口的一位宦姓妇女告诉记者，事实上，向丁家口排污的，远不止天仙日化一家企业，再加上镇里的生活污水都朝这里排，这水永远都好不了。

　　江苏省环保厅厅长史振华曾去东线检查一处重点污染源，检查了才发现，这家企业在排污口放一块砖，企图逃过环保自动监测系统的声波监测。

　　按照东线工程一期计划，2007年之前，江苏省泗洪县境内应该建成一座供南水北调用的翻水站。可这个翻水站至今还没有动工。泗洪县水务局有关负责人告诉记者，照目前的状况看，2007年能不能调水都成问题，更不用说要保证三类水出境。

　　北调之水到徐州境内后，将通过徐州与山东搭界的南四湖，从江苏出境。徐州市环保局副局长刘广明对三类水出境基本没有信心。原因有三：首先，根据保证不让一滴污水排入南水北调通道的原则，徐州地方所制定的截污导流计划，需要7.9亿元的投资，如此巨大的资金不知如何筹措。其次，按照计划，徐州市还有30多家造纸企业或生产线需要进行关闭，这一工作难度很大；南水北调通道南四湖上的养殖业非常发达，高密度养殖对水质影响很大；徐州钢铁产业非常发达，尤其是一些小钢铁厂对水体也有一定污染。第三，对上游的来水没有信心。山东这些年在治理污染方面也下了很大的功夫，但依然有山东污水通过新沂、邳州进入南水北调重要调蓄站骆马湖。

　　记者了解到，就在今年6月17日，国家环保总局副局长汪纪戎率国家五部委调研组来江苏检查指导南水北调东线治污工程。江苏省副省长何权汇报说，今年5月，14个考核断面中，10个断面高锰酸盐指数等6项指标达到地表水Ⅲ类标准，水质达标率为71%。“目前江苏南水北调工程沿线污染物排放总量仍然较高，部分地区超过环境容量；考核断面水质不能持续稳定达到地表水三类标准；偷排、超标排污情况时有发生。”在国家调研组面前，何权副省长并不隐瞒江苏省南水北调东线治污工作的不足。

　　在淮河水利委员会今年6月份的水质监测报告中，半月谈记者查看了最新数据：“6月有7个断面达到《南水北调东线工程治污规划》2007年水质目标，达标率为26.9%，较上月减少7.7%。达标断面主要在骆马湖以南河段。主要污染河段是调蓄湖泊和梁济运河及中运河。主要超标项目是总氮、总磷、COD(化学需氧量)等。”     

　　中线：水源区众多干支流污染不可小觑，丹江口水库能否长流长清尚待考验    

　　在南水北调中线水源区，半月谈记者了解到，根据长江流域水资源保护局多年的监测结果，有“亚洲天池”美誉的丹江口水库水质总体保持良好。但这一库清水能否长流长清，还要由汇入丹江口水库的众多干支流水质来决定。

　　记者综合当地水利、统计部门的有关资料后注意到，以汉江为主干流，湖北十堰境内汇入丹江口水库的大小河流共有2489条，年均汇入丹江口水库水量占到水库总水量的87%；河南淅川境内汇入水库的大小河流共466条，年均汇入水库水量占水库总水量约为11%。要让这近3000条河流始终保持良好水质(地表水二类标准以上)，谈何容易！

　　“北京有位专家到了丹江口水库后，从湖里面把水舀起来一喝，开口就说：‘这水好啊，不治污都可以直接往北京送。’其实，他并没有把这个水拿到实验室去检验水里究竟含有多少废弃物。”十堰市环保局副局长汪尧平向记者谈到这个问题时一脸愤然，“这些粗疏之论会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人们对水源区水源安全形势的误判！”

　　半月谈记者调查发现，十堰境内临近水库的汉江主要支流天河、官山河、剑河、浪河水质状况较差，在地表水四五类范围，尤其是流经十堰市城区的神定河、泗河，由于沿途接纳了城区大量生活污水、工业废水，水质遭到严重污染，为劣五类水体。

　　丹江口水库另一大主要水源──老灌河，流经河南栾川、卢氏、西峡、淅川等地，因沿途工业废水的汇入，水质污染严重，在地表水四五类范围。

　　十堰市郧西县天河坪大桥以下河段，沿岸好几家黄姜加工厂仍在生产。附近的池塘、庄稼地，到处都能找到黄姜废水侵蚀过的痕迹，却很难发现黄姜废水排放口。为探个究竟，半月谈记者决定在附近仔细搜索。结果发现：一家黄姜加工厂的排污管道从地底下一直伸到天河边才“露头”，酱紫色的污水喷涌而出，就近排入天河，在排污管道口、河口激起一堆又一堆白色大泡沫。天河沿岸因黄姜废水污染形成的絮状物比比皆是。

　　靠近天河坪大桥的一家黄姜加工厂，排污口同样隐蔽。记者在厂区背后的河滩地寻找好半天，才在一片杂草茂盛处发现目标：土黄色浆状废水在青草水藤的“掩护”下偷偷流出厂房，沿外墙进入地下管道排入天河，最后汇入汉江。

　　除了黄姜加工业污染，电镀企业、造纸企业、五氧化二钒冶炼企业等，也是汉江支流工业污染主要表现形式。

　　地处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渠首的河南淅川县，城东南污染大户──泰龙纸业明明已经被当地环保部门关闭了制浆生产线，如今照样排污不断。乳白色的浆液从厂区西侧外墙流出，进入隐藏在庄稼地里的长长污渠，一路逶迤西行数公里，或隐或现，最后绕着弯从淅水集团(水泥厂)西侧入水，再排入老灌河。由此可见厂家排污决心之大、用心之深。臭气弥漫在上集镇罗寨小学，臭水漫入村民稻田。“田里的水稻碾出来的米是黑的，无法下喉。夏天没人愿在渠边纳凉，头晕。”附近的一位村民向记者诉苦。

　　在河南西峡县回车镇，曾经被中央领导批示调查的违规钢厂──南阳汉冶钢铁有限公司，似乎并无“悔过”之心。记者在钢厂附近的古庄河村采访时，村民依然愤怒不已，因为钢厂还在扩建，还在照样排废气排污水，而且排污水时间大都选择在凌晨。钢厂四周明显加强了保安力量，对记者的行踪非常警惕。昔日清澈见底的古庄河现在变成了钢厂黑糊糊的排污渠。

　　工业污染负荷难卸，农业面源污染又添新忧。来自湖北的统计数据表明，现在丹江口水库水质总体良好，但反映水体富营养化指标——总氮超过地表水二类标准1.3倍。专家分析，农业面源污染是造成丹江口水库水体总氮超标的最大“疑凶”。十堰市每年化肥使用量为10万吨左右(其中氮肥6万吨左右)，农药使用量年均达2000吨。在大雨冲刷、山体滑坡、泥石流等外力因素作用下，水土流失将大面积土壤中残留的养分和农药大量携带入水入库，从而对水源区水体造成农业面源污染。

　　根据全国第二次遥感调查，十堰市水土流失面积达11905.13平方公里，年均土壤侵蚀量6425万吨，接近丹江口库区土壤年侵蚀总量的1/4。汉江第一大支流堵河之所以得名，据说就是因为山体滑坡把河流都堵住了。水土流失除了形成农业面源污染，还会直接损失库容。每年输入丹江口水库的泥沙量达880万吨，多年累计下来水库损失库容量已达12亿立方米。

　　生活污水也与工业、农业污染一道，交替上演“污染三重奏”。

　　在十堰城区，有一条河自城西南向城东北蜿蜒而行，最后直接注入丹江口水库，这就是神定河。神定河目前水质为劣五类，环保部门对这条河很头疼。站在神定河与百二河交汇处往西看，河水是乌黑的，身后是一字排开的小吃店，吆喝声、叫卖声弥漫在充满辣椒味的空气里。河对岸是灰色的楼群，不知哪里来的大股污水自河岸直喷河道。逆水沿岸西行20分钟，但见污水挟卷着废纸屑、烂肉碎菜叶流动，浅水处满眼是红色小虫在蠕动。河边桥洞下是一个大型蔬菜肉类食品集贸市场，交易非常火爆。一个摊主把刚洗过猪大肠的水顺手就倒入河水中，回头接着招呼买主。要不是亲眼所见，记者真不敢相信这样的水会进入丹江口水库。     

　　污水处理厂“晒太阳”，甚至沦为“排污厂”    

　　十堰市民告诉记者，神定河上有一座污水处理厂。记者一路打听，终于在距市区约4公里处的龙潭湾找到了十堰市污水处理厂。污水处理厂盖得气派，但从城区流过来的污水绕着厂区外墙又往下游流走了。村民反映，这个厂经常不开工，听说开工一天好几万，政府拿不出钱，只好关了，上边来人检查时开一下。进水口闸门附近河边盖有一块水泥板，上面污水处理厂不开工，管道污水就沿着进水口从石板下大量涌出来。记者在石板上看到，滚滚“黑汤”一泻而出，染黑了半边河水。

　　在随后的调查中记者发现，整个中线工程水源区目前只有十堰市建成了上面这座像样的污水处理厂，但就这么一家污水处理厂，也还因为巨大的还债压力、庞大的运行成本，以及技术改造不到位，管网设施不完善，而基本成为一个美丽的“摆设”。

　　据统计，十堰市黄姜加工企业年排放生产废水总量35万吨，除了有9家企业投资上百万元建设了废水处理设施外，其他企业均只进行简易中和处理，废水中COD浓度高达30000mg/L以上，超出一级排放标准300倍，极大影响了库区的水环境安全。

　　至于水源区其他县市，情况就更差了。河南西峡县城每年排放生活污水1000多万吨，生活垃圾18万吨，但至今还没有标准化污水处理厂和垃圾处理场。而地处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渠首位置的河南省淅川县城区，至今还没有一个完整的排水系统，没有生活污水处理工程。

　　在南水北调工程东线，沿线有30%的治污项目没有开工，还在纸上谈兵。部分城市污水处理厂建成后也不能满负荷运转。记者在江苏省建设厅提供的一份污水处理厂建设项目进度表上看到，宿迁市惟一的城市污水处理厂的扩建工程尚未动工，目前该厂日处理污水只有1万多吨。

　　经济发达的扬州市邗江区杭集镇，同样没有建城镇污水处理厂。曾经多次到南水北调水源地调研的两位专家向半月谈记者表露出他们的担忧：杭集的工业污水和生活污水最终都要进入水源区，如果杭集的污水得不到有效治理，东线水源区势必隐患无穷。